2019年9月3日 星期二

背影

背影~

我與父親不相見已有二年餘了,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。
  那年冬天,祖母死了,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,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, 我從北京到徐州,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。到徐州見著父親,看見滿 院狼籍的東西,又想起祖母,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。父親說,「事已 如此,不必難過,好在天無絕人之路!」
  回家變賣典質,父親還了虧空﹔又借錢辦了喪事。這些日子,家中光 景很是慘淡,一半為了喪事,一半為了父親賦閒。喪事完畢,父親要 到南京謀事,我也要回到北京念書,我們便同行。
  到南京時,有朋友約去遊逛,勾留了一日;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 口,下午上車北去。父親因為事忙,本已說定不送我,叫旅館裡一個 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。他再三囑咐茶房,甚是仔細。但他終於不放心 ,怕茶房不妥貼;頗躊躇了一會。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,北京已來往 過兩三次,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了。他躊躇了一會,終於決定還是自己 送我去。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,他只說,「不要緊,他們去不好!」
  我們過了江,進了車站。我買票,他忙著照看行李。行李太多了,得 向腳夫行些小費,才可過去。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。我那時真是 聰明過分,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,非自己插嘴不可。但他終於講定了 價錢;就送我上車。
  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;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舖好座位 。他囑我路上小心,夜裡要警醒些,不要受涼。又囑託茶房好好照應 我。我心裡暗笑他的迂;他們只認得錢,託他們直是白託!而且我這 樣大年紀的人,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嗎?唉,我現在想想,那時真是 太聰明了!
  我說道:「爸爸,你走吧。」他往車外看了看,說:「我買幾個橘子 去。你就在此地,不要走動。」我看那邊月台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 的等著顧客。走到那邊月台,須穿過鐵道,須跳下去又爬上去。父親 是一個胖子,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。我本來要去的,他不肯,只好讓 他去。
  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,穿著黑布大馬褂,深青布棉袍,蹣跚地走到 鐵道邊,慢慢探身下去,尚不大難。可是他穿過鐵道,要爬上那邊月 台,就不容易了。他用兩手攀著上面,兩腳再向上縮;他肥胖的身子 向左微傾,顯出努力的樣子。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,我的淚很快地流 下來了。
  我趕緊拭乾了淚,怕他看見,也怕別人看見。我再向外看時,他已抱 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。過鐵道時,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,自己慢 慢爬下,再抱起橘子走。到這邊時,我趕緊去攙他。他和我走到車上 ,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。於是拍拍衣上泥土,心裡很輕 鬆似的。過一會說,「我走了,到那邊來信!」,我望著他走出去。 他走了幾步,回過頭看見我,說,「進去吧,裡邊沒人。」等他的背 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裡,再找不著了,我便進來坐下,我的眼淚又來 了。
  近幾年來,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,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。他少 年出外謀生,獨立支持,做了許多大事。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!他觸 目傷懷,自然情不能自已。情籲於中,自然要發之於外;家庭瑣屑便 往往觸他之怒。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。但最近兩年不見,他終於忘卻 我的不好,只是惦記著我,惦記著我的兒子。
  我北來後,他寫了一封信給我,信中說道,「我身體平安,惟膀子疼 痛利害,舉箸提筆,諸多不便,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。」我讀到此處 ,在晶瑩的淚光中,又看見那肥胖的,青布棉袍,黑布馬褂的背影。 唉!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!
1925 年 10 月在北京
註:作者介紹:
  朱自清,字佩弦,原籍中國浙江紹興,清光緒 24 年(1898 年)11 月 22 日生於中國江蘇東海縣,幼年接受傳統教育;民國九年,畢業於中國北京大學哲學系;曾任中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、系主任;民國卅七年八月十二日,因胃潰瘍於中國北京過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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